他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总是太过着急,何况这件事上他的时间本就不多。他要尽快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同时还要在暗中进行大量追查和布置,于是在最初就选择了最为简单粗暴的方式,待到有所觉察时,已经收不了手了。
如果是二叔,一定不会这么做。这几年,三叔的急功近利看起来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麻烦。我不得不先想尽办法来摆平这帮穷凶极恶之徒。现在我已经渐渐调整好了心态,权当这一切是对自己的砺砥。
说起这帮人对我的看法,我今日的背景、势力如何,是他们评判我的唯一标准。所以不出意料的,爷爷和三叔曾经有多辉煌,他们今天踩我踩得就会有多狠。在这种巨大的落差下,他们作恶后的快感也会被放大。
而这种事我压根做不出来。落难的就算不是故人,我大概也会上去扶一把。即使是敌人,只要这人还有可能挽回,我应该也会去尝试一下。
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是吴家的处世哲学。因为对别人好,在很多时候就等于是对自己好。尽管似乎带有功利性,但本质上还是向善的。
但这些人活着,压根就没想过别人。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这几年,胖子、小花、黑眼镜、秀秀,甚至王盟都给予了我不少帮助。没有他们,盘口那边仅凭我自己恐怕根本压不住,更是无法安全地获得这么多的信息。
不过就算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这几年里,明枪暗箭我也没少吃。「阎王要你三更死,无人能留到五更」这话我现在基本是不信了,因为已经从不同的人口中听了太多回,却从来没有被实现过。
经过这些年的摸爬滚打,生死当口出入得多了,很多事情也就看得淡了。但我仍然有无法放下的事——如果说九门中人是因为有着不得不面对的命运,那么胖子和王盟则原本是完全不必趟这趟浑水的。
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
有一次我跟胖子谈起这事,胖子想都没想就回答:“已经都遇上了,还跑得了吗?虽然看起来没胖爷什么事,但咱毕竟一起大风大浪了那么多回,不准儿哪天就拿我开刀了。与其放松警惕坐以待毙,还不如跟天真你一起办了他们,一了百了,省得没事还得惦记着。”
然后他停顿了下,拍拍我肩膀,又道:“我这都是自己选的路,遇上什么都是命该,不是你们我也许死得更早。帮你也是我自己乐意,所以以后有什么我都没二话。但王盟那小子跟我不一样,你看看挑个时候,踢他出局吧。”
我当时正在给他递烟,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通常而言,人没有同党,总是没有安全感的。但我却希望之后被卷进来的人越少越好。在我心中,人生存的权利始终难以被以任何标准来权衡。
我舍不得松开那个看起来有些笨的小伙计,眼睁睁地看着他因为害怕而躲开我,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尽管我知道他不会。但我没有资格借口说因为那被称为命运的车失控,而听任它狠狠撞上他们。既然我在车上,那么我就有义务将方向盘尽可能地拨正。
所谓命数,对我而言,既是幸事,又是不幸。我告诉自己接下来不能再有差池了,我的突围也许是我们这一拨人唯一的希望了。
我曾在心里小小地抱怨过爷爷他们,他们明明已经掌握了那么多线索,如果他们在发现我的卷入是必然后,能够留给我更多信息,那么现在我就不会这么难了。
但我现在不会这么想了。尤其是在得知了我名字的真义后。
他们煞费苦心地隐瞒就是为了保护我,或者说是我这个身份的存在。他们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决不仅仅是为了以我为棋子扰乱一些人的视线。棋子不会有我这样的待遇,他们是真的希望我可以不必沾染这一切。
并且,万一他们的计划发生了意外,我对过往的东西知道得越少,就越不容易陷入前人的窠臼。
虽然可能初期所接触到的一切会令我感到摸不着头脑,但在后续过程中,质变会以惊人的速度发生。我会渐渐发现很多曾经看起来玄奥的东西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很多时候,串联一切只需要一根细线。
而我要所面对的那个被定义为“荒唐的计划”的谜题,它也一定会有破绽。
在命运所限的固定范围内,初期我离它越远,它的框架我就可以看得越全面。如果我一开始就被绑定其上,那么我可以看到的东西始终只会是自己眼前的那一部分。
而今,我似乎是不得不被动地接受着自己所须面对的一切。但日后,或许我会感谢这样的安排。
越是在重压之下,人所能够迸发出的能量就越大。只是这份力量的方向需要被掌控。
我边发散着思维边从口袋里掏出了烟和打火机。
想起来桐城这趟之前,有一次听王盟提起,说现在的我就像是所谓的修罗,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我讶异于王盟的这番理解,就问他:“你自己没事还琢磨这些?”
王盟撇撇嘴:“才不是,是有次去花爷那报备时听他对胖老板说的。”
我存了心思逗他,顺便想让自己也轻松下,就道:“就说笨工匠怎么能平白无故地出巧活儿,敢情是偷来的。”
王盟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跟我抗争到底,而是正色道:“老板,我很担心你。不是担心我的饭碗,而是担心你。”说罢就不再吭声,又埋头扫他的雷去了。
当时听完他的话,我强自定了许久的心绪又有些涌动。脑海中也冒出了许多话,但最后都被我咽了回去。
这些都是我的心魔,再迟些时候,我应该可以真正做到。我相信自己,也愿意相信这世道最后一次。
于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放心。结果他被我拍得手一抖,一个误点,叉号咔咔地蹦了一屏幕。
那小子总是能不时给我点意外。想着王盟那时笃定的神情,我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烟。最近都没怎么问过生意上的事情,也不知道丫现在把堂口打理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像上个季度那样的糊涂账。
正想得出神,一只白皙的手忽然伸到了我的脸侧。
我微微一惊,回忆即刻收场。警备地闪身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转头望去,却见是个采莲的姑娘,正满眼含笑地看着我。
看起来应该是附近农家乐的本地姑娘,我心里揣度着,继续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自己刚才沉浸得太深,竟然没有发觉有人接近。我有些懊恼自己还是这么大意。
我注意到她伸过来的手向下握着,不知攥了什么东西。但从手的姿势上看,应该是准备要递给我的。
这情形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大概是我刚才思考的表情太过沉抑得,像失恋了一样,所以这姑娘同情心爆棚于是跑来安慰我?要真是这样,那不得不说,古城的姑娘的确淳朴啊。
不过也不排除是因为我长得太帅了,这姑娘想和我搭话,所以才凑过来的。这么想完,我觉得那个不靠谱的自己真是可以去死一死了。
尽管好奇,但我其实并没有开口的打算,于是又退了一步,坐下继续发呆。
那姑娘见我又开始望着池塘出神,也不说话,只蹲下来一把拉过我的手,接着把另一只手覆了上来,冲我扬眉笑了下,就起身步履轻盈地往村子返了。
我感受着掌心微凉的触感,缓缓摊开了掌心。三枚清润的莲子覆在我的手心,掩住了错综的掌纹。
我不由在心里笑了下。也罢,就让这一抹亮色在我生命中停留一下。
我剥开莲子淡绿色的外壳,将微苦的莲心一起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