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明媚到底是没见到景正卿。
此后,明媚从卫宸口中听闻,景正卿跟云起两人,调防出城,去清剿上回的雀屏山余孽了。
秦家庄的人自从上回被官兵围剿,死伤大半,头目秦龙也自被擒拿,斩于闹市,但最近不知为何,又有些贼党在彼处作祟,三五不时掳掠过往客商,搅乱乡里。
景正卿跟云起去后七八天,传回来许多消息,终于在第十天上,官兵将残余贼党击溃,得胜回京。
这自然是个好消息,可是另一方面,却另有个消息飞速传开,那便是景府的二公子在剿匪之中受了伤……且受伤不轻的样子。
这消息传开的时候,景正卿还没回京。
景睿赶紧派人去打探,回来却只报说二爷是在交战之中,被冷箭射中……但是没有大碍,让府里的人都不必着急。
景睿爱子心切,吓得魂不附体,唯恐景正卿有失,若不是景正卿派人回来相告说让众人安心,也不必探望免得横生枝节,景睿早就飞奔去探望了。
好不容易盼了兵马回京,景府满府的人翘首以望,等待二爷回府,然而景正卿的随从却又来报,说二爷公务缠身,且先不回府了,要在衙门里头住几日再说。
景睿又急又是担心,被苏夫人跟老太太催着,便去司武衙门探望儿子。
进了内堂,景睿先嗅的一股极大的药味,吓得他揪着心,跑到里面一瞧,景正卿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地躺着,云起站在旁边,一脸忧色!
景睿吃了一惊,本以为儿子没什么大碍,但是见这光景,哪里像是个没大碍的样?当下便到床边,握住景正卿的手,唤道:“卿儿!”
才握着手,景睿心头巨颤,只觉景正卿的手冰凉之极,毫无温度。
景睿吓得差点松手,揪心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了?不是说没有大碍么?”
景正卿双眸似睁似闭,含含糊糊道:“是谁的声音……怎么听起来有点像是……”
景睿听儿子声音都极微弱,说话的时候眼睛都似睁不开……景睿心头大痛,眼泪差点掉出来。
云起在旁边便道:“正卿,是伯父来了!”
又转头看向景睿,皱着双眉,叹息道:“伯父,原本伤的就有些厉害……是正卿怕家里担心,才让瞒着的,此刻回来了不回家,也是怕给大家伙儿看到,吓着了伯母跟老太太等……方才他清醒的时候,还叮嘱我,不许将消息透露出去……”
景睿又惊又心痛,老泪纵横:“胡闹!伤的这样居然还……这、这可怎么了得?”
云起道:“伯父,你别急,其实伤势已经无碍了,也换了许多太医看过……都说……”
景睿吸吸鼻子:“说什么?”
云起拉拉他,在他耳畔悄声道:“说是正卿有心病,忧思过甚,才一直压着病好不了……”
景睿呆了呆:“心病?”
云起叹道:“唉,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他们看错了,也是有的,正卿身子强健,这伤虽厉害,却不至于撑不过去的,伯父你千万别急,回去后也别跟老太太等透露……免得……白费了正卿一片孝顺苦心。”
景睿看看他,回头又看看景正卿,重新握住他的手,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云起道:“伯父,没事的,您回去吧,这儿我看着就行了……”
景睿才见了景正卿,哪里舍得就走?只想多看两眼,然而看一眼他憔悴脸色,只觉得脸儿都也瘦了不少,跟之前的神采飞扬判若两人,一时越发悲痛。
景正卿咳嗽了两声,却道:“是谁?是明媚么……明媚妹妹……我很……”声音喃喃,几不可闻。
景睿却听得分明,云起忙道:“正卿,是伯父来看你了,正卿,你清醒些……”
景睿呆呆,心中便回味那几句话。
云起便对他道:“先前喂着吃了几口药,时而有些不清醒,就会胡乱叫人……伯父别急……”
说话间,景正卿睁开眼睛,便看向景睿,目光定了定,终于叫道:“父亲?”
景睿见他终于认得人了,眼泪啪啪落下来:“卿儿……我的好卿儿……怎么几日不见竟变得这样?”
景正卿咳嗽了会儿:“父亲别为我担心……我、无恙……咳咳……过几日……自能好了……父亲莫哭,若是回府,且对母亲瞒着,也向祖母问好……就说我不孝……忙于、咳……公务,等……”
景睿见他才清醒,就说这些话,心酸至极,忙不迭拦住:“你别多说了,我都知道了……你一片苦心,父亲自晓得如何做。”
景正卿看了他片刻,眼神却又恍惚起来,喃喃道:“姑父……你不怪我了么?你肯把明媚……”眼神逐渐茫然,声音也微弱下去。
景睿钻心疼痛,放开景正卿,起身走开,竟跺了跺脚。
云起本没动,忽然手臂剧痛……云起忙咳嗽道:“伯父……正卿他、他又说梦话了……等过了这阵儿就好了。”
景睿抬头,忍了眼中的泪,这才回头,又看他一眼:“三郎……你是正卿的好友,就暂且劳烦你……在此好生照料他了。”
云起紧紧皱眉,道:“伯父,这是哪里话,别这么见外。你放心,正卿一定会好起来的。”
“是啊,”景睿点头,“卿儿一定会没事的。”
景睿跟云起分别后,便出了府,一路上让马儿缓缓而行,过闹市,过长街,景睿想到景正卿的神态……一阵心酸。
渐渐地眼前道路分开,一边儿是往景府去的,另一边儿……景睿驻马看了会儿,终于调转马头。
景睿打马直奔卫府,下马问了声:“卫凌在么?”
仆人道:“大人刚回来。”
景睿一声不吭,迈步入内。
里头卫凌听了通报,便从内院转出来,景睿上前,二话不说,便道:“你为何一直不肯答应正卿跟明媚的亲事?”
卫凌落座:“哟……这是怎么了?说什么‘一直’,景府来提亲,不就是前日那么一次么?”
景睿冷冷看他,道:“上回放榜之日,你不也拒绝了么?”
卫凌一笑:“那个算什么?两个孩子私底下说的话,也能当真?婚姻大事岂能儿戏?难道是谁随随便便一说要娶我的女儿,我就忙不迭答应了?名不正则言不顺呀,景大人。”
以景睿的脾气,若是平日,早拂袖离去。
此刻景睿却瞪着卫凌,道:“你也知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婚姻大事不能儿戏?那么当初你怎么也无三媒六聘,直接就带了如雪走了?!如今你却来跟我要这些?你凭什么!”
卫凌挑眉,道:“是啊,我是没有三媒六聘,故而你到现在仍旧仇视憎恨着我呢,你怪罪我出身卑微,配不上如雪,又行事荒唐,才一直看不入眼我……如今你儿子却也如此荒唐,私下竟说什么要娶我十岁的女孩儿,你们景家又是高门大户,恐怕我们也是配不上的,若是我一口答应,你是不是也会觉得我们是在高攀?会不会也会从此低看了明媚?照你的性子,多半是逃不了的吧!”
景睿双手握拳:“原来你是因此而拒绝?好,当初我的确有那么一点心思,但是后来,我不是也派了媒人正式上门了么?你为何仍是不应?”
卫凌笑道:“我只看到媒人,又不知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卫凌虽然出身寒微,但我的女儿,却是我的掌上明珠,不是谁派个媒人上门一说,我就得拱手送出去的。”
景睿磨牙:“说到底,你是想让我亲自前来求你?”
“不是。”卫凌淡淡地,说道:“我是想让你真心实意地想明媚当你们景家的媳妇,以后也不至于亏待她。”
景睿道:“如何才算是真心实意?”
卫凌看他,微微一笑。
景睿对上他的目光:“明媚我的确是喜欢的,但是你……我一直都不喜欢!直到现在我也很不待见你,你拐走如雪,我永远都无法原谅,可是……”
卫凌目视景睿:“可是?”
景睿说道:“我本来绝不会向你低头,也绝不会求你什么……但是如今卿儿……非明媚不娶……”
景睿说到这里,忽地一撩袍子,跪了下去:“卫凌!我知道你也讨厌我,就如我讨厌你一样,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讨厌明媚,何况她是卿儿所看中的人。今日我跪在这里,如此……可能让你见着我的真心诚意?如此,你总也该放心,我并不至于会低看明媚了吧?我请求你,答应这门亲事!”
景睿说完,想到景正卿的模样,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他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公子,只跪过君父,跪过祖先,跪过长辈……这还是他头一次跪一个平辈,且是他从来都不喜欢的人。
但是……景睿此刻,心中却毫无委屈之意,为了景正卿,他什么都可以做。
景睿死死地看着面前地面,眼睛模糊了又清晰,隔了会儿,他忽然听到一声叹息,而……就在他的面前,有人缓缓地……同样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