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纸坊在都城原本没什么名却因为被抽中为比试地点,一夜之间凌驾于其他大纸坊之上,声名远播。甚少露面的大东家是个不懂造纸的商人,为此却专门搬到纸坊住,天天盯着准备事宜。他拿着纸官署和御纸坊两面的贴补银子,赚了一大票还扬了名气。倒也不尽然都是好处。那么多名士高官要来,他也怕哪里出纰漏,弄不好可能关门大吉。所以他是又高兴又害怕,底下人都跟着忽紧忽松。
小匠们前园扫了又扫,洒了水,摆了花,挂了彩绸,想着该不该给树穿新衣时,听到门外群哗——来了!
年长的师兄们立刻跑去告诉师傅。
小师兄原地搓手打转,“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
小学徒初生牛犊不怕虎,伶俐地窜到门前,拔拴拉把,呼啦一下就把门打开。
看得小师兄傻了眼,奔过去要揍他的莽撞,但瞥门外一眼,拳头就举在半空僵住了。好家伙!外面七八辆黑身金边大马车,清一色深棕高头大马,车夫皆穿白衣,袖边起鹤。车上下来十数人,都是白云广袖明丝袍,锁金线边,染青松抱崖的水墨画,雪白牙冠扣高髻,横紫青白鹤簪,腰间挂金银鹤牌。穿衣方贵,穿衣人更方贵。有老有少,眉宇英挺,目光傲然。
小学徒也看呆了。他以为纸匠就该是师傅那样的,永远穿着旧脏工服,邋里邋遢,一双手满是老茧,成天泡在纸槽边重复同一个抄纸的动作,为了生计辛勤劳动,就像铁匠木匠,哪怕手艺再好,终究只是匠人而已。他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匠,有贵骨,有傲气,大袖盛风,袖中手仿佛能成就千载功名。后来他就懂了,这种匠与任何匠人都不同,他们是名匠,却也可能是名士,名臣,名家。因为他们本身有才华需要纸去承载,所以他们追求造纸术的至高境界,已经远远超出了纸的基本功用,当然也超出了普通民间纸工的想象。
“张大人!”大东家从小学徒身边急步跑过,“小的以为还有大半个时辰你们才到,实在有失远迎。”
正和下属说话的鹤发老者回过身来,“早些来熟悉一下,免得事到临头慌手脚。不过,没想到你纸坊门前这么热闹,差点要我们下车步行了。”
纸坊东家干笑,不清楚对方是否知道全城参赌的事,不好贸然,只说,“我这家小纸坊平日门可罗雀,大概是斗纸的消息传了出去,都来看热闹吧。”
张翼没再说什么,率众人进去了。
“哪个是西大公子啊?”小学徒久仰其名,但这些人中没有符合他心中所想的。
众师兄互相看看,摇着头,最后将目光集中在师傅身上。
师傅却只是盯着其中一个背影,然后挠头,直道,“变化怎么这么大?还是我看错人了?”说着,连忙跟去。
小匠们也偷偷跟上,只留两个最小的看大门。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抱膝数蚂蚁的小师兄听师弟说有人来了,竖起耳朵,却没听到像刚才那样的哗然之声,便支使师弟开门去,缩脖子耸肩接着数。可是门响之后,周围寂静无声。
“什么人啊?”照师傅说的,最先来的应该是两大纸坊的人,客人和评者要晚一会儿。而御纸坊早到,这时正是空当,“如果是来取纸的,让他等几天吧。”
“…···不······不是。”小学徒呐呐之声。
小师兄还没抬头,耳朵里终于传来了外面那些人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晰,各种迟疑不决。
“是她吗?果然跟传闻一样,是个美人啊。”
“不是吧,我怎么听人说那女匠长得可丑了。要不然能当匠人?”
“你们谁见过?到底丑还美?”
“别管美丑,这绝对是纸官署的匠服没错,我亲眼瞧见过的。
小师兄这时看清了门口,倏地站起来,手里还捏着一只蚂蚁。
两个人。一身紧袖紧腰轻绸衣,如天空般的蓝。蓝中有水纹,描绣青葱桑果枝。足下蹬银丝绕柳提花半长靴。腰牌上雕刻出一张人面,精致非凡。但让小师兄呆了的,不是这一身不输于御纸坊的行头,而是那个站在前面,扎了男子高髻,插了乌木簪,却有桃花目梨花肤,妖娆容貌妖娆身姿的女子。妖娆,但清傲。清傲,又灵秀逼人。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与众不同的女子。他还想起来,曾远远看过一眼,这的确是纸官署的匠服。如此说来,这个穿着匠服的女子应该就是今天要跟西大公子比试的人了。
“你……”于是,他也呐呐了。
明天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