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相间的浮藏花骨朵正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一层一层往外绽放,两种极致的颜色在百里长歌和叶痕二人的鲜血浇灌下黑色更沉,白色更亮,花瓣大如莲,像刚睡醒的婴儿打着呵欠,直到所有的花瓣都舒展开来才停止了动静。
百里长歌奇异地看着这一幕。
观礼的众人更是人人扼紧了呼吸,眼睛一眨不敢眨,唯恐错过了这百年难得一遇的时刻。
“开了……”百里长歌嘴里喃喃说着,眸光便瞥向叶痕,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浮藏花真的开了。”与她在图纸上见到的一模一样。
梁帝显然也是头一次得见浮藏花,在花开那一瞬紧紧盯着缓缓舒展开的花瓣。
黑白相间的花在这天下只浮藏一种,然而用鲜血浇灌能开花的也只有这种。
“开花了。”叶痕一向波澜不惊的眸子里难得的泛起了涟漪,低声道:“开花就说明我们心诚则灵,得到了浮藏花的祝福。”
这是头一次,百里长歌见到叶痕如此开心,像个讨到糖果的孩子,薄削唇角那一抹笑,满满承载着他这一刻内心的所有欣喜。
百里长歌看到这样的他,突然就觉得心里一揪。
“是啊,开花了。”她看着他,喃喃道:“叶痕,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缩回依旧在滴血的那只手,叶痕先将百里长歌咬破的手指拉过来放在唇边吮吸,替她吸去上面的鲜血,然后让人将一早准备好的玉露拿过来,用指腹轻轻帮她涂抹好。
百里长歌自始至终一动不动,看着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
“还疼吗?”将玉露放在一边,叶痕低声问她。
“不疼。”百里长歌摇摇头,相较于她刺他的那一剑,这点小伤不过沧海一粟。
礼仪官见二人都已经处理好伤口,赶紧高声喊道:“见证完毕,送入洞房——”
叶痕弯下身,轻轻将百里长歌抱起往沉香榭而去。
揭了盖头的百里长歌此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天神般的容颜,她搂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怀里,低声问:“叶痕,你累不累?”
“累。”叶痕回答得干脆。
百里长歌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愣神过后接着问:“为什么?”
“这三年来,我每一天都活在煎熬中,若是没有嘟嘟,我可能坚持不到现在。”叶痕的声音突然变得喑哑,“你可能永远想象不到我在午夜梦回想到你时那种蚀骨钻心的思念和痛有多难受。”
“比自杀还要难受吗?”
“自杀是要力气的。”叶痕扯了扯嘴角,“然而那个时候,除了想你,我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做别的事。”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百里长歌默了默,继续道:“我一直在百草谷不是么?”
“我怕……”叶痕目不斜视看着前方,她却从他的澄澈的眼眸里看到了翻滚的云雾,“怕你再一次将我拒之门外,更何况,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是啊,我不记得你了。”百里长歌感慨,“我无法遵从记忆,然而内心却帮我做了选择,它记得我曾经狠狠爱过一个人,爱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顿了顿,百里长歌突然认真看着他,“叶痕,这一次,我们好好爱,认真爱可好?”
叶痕低眉,眼眸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瞬间太快,以至于她什么都没有看清。
良久之后,他才慢慢点了头。
他还是犹豫了。
百里长歌心中黯然,却没有表现出来,她知道以前都是自己的错,所以让他心底筑起了坚实的保护墙,他其实内心很害怕自己恢复记忆以后重蹈覆辙的吧?
“叶痕,要不,我不恢复记忆了,我们就这样一直到老,可好?”她再一次小心翼翼问。
这一次,换来的是叶痕的坚决摇头,“过去的一切,我没有权利抹杀,而你有权利知道。”
百里长歌不再说话,她其实很想告诉他,即便以前他是个十恶不赦的人,等她恢复记忆以后她也一定不会怪罪他。
因为失去记忆重来一次,她还是选择了他,那就说明曾经的她有多恨她,现在就有多爱他,刺他多深,爱他多深。
既然这样爱,那她还有什么理由阻止内心的选择呢?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沉香榭。
叶痕推开门,将她放在床榻边沿上坐着以后,想了想道:“府中只有青姨一位女眷,你若是无趣,我去让秋怜她们六人进来陪你。”
百里长歌定定看他一眼,最终点了点头。
叶痕站起身,正准备出门,外面突然传来妇人们说笑的声音。
叶痕一愣,随即伸手推开门。
外面站了一帮衣着华丽的妇人,都是京中几大世家的夫人们,以安国公夫人水竹筠为首。
见到叶痕,众人齐齐问安:“见过晋王殿下。”
“众位夫人怎么来了?”叶痕示意她们不必多礼,疑惑问道。
水竹筠站出来,朗声笑道:“听闻早上我们家那臭小子不礼貌地闯进了武定侯府,臣妇琢磨着趁现在有时间来给晋王妃赔个不是。”看了叶痕一眼,笑问:“殿下这是要出去陪他们喝酒了吗?”
叶痕若有所思地看了水竹筠一眼,点点头。
“那正好。”水竹筠笑道:“晋王府内没有女眷,我们几位姐妹刚好进去陪晋王妃说会儿话。”
叶痕点头应允,随即吩咐人准备饭菜送过来,安排妥当后抬步去了前院。
百里长歌坐在床沿上,一众夫人们进屋后愣了愣。
所有人中,她只认识之前见过一面的安国公夫人水竹筠,扯了扯嘴角,百里长歌道:“安夫人好,各位夫人好。”
众人见到她,齐齐福身,“见过晋王妃!”
“各位夫人不必多礼。”百里长歌抬了抬手,目光不经意就被水竹筠吸引了过去。
即便之前就被这个女人惊艳了一回,但不得不说,此时近距离再见,惊艳之感只增不减。
水竹筠今日一件茜素青色勾勒宝相花纹服,相较那日在皇宫相见时穿的素白孝服灵动得多,再加上她本人极美,一双眼睛如同被夜明珠照出朦胧光辉,走动间裙裾划出流水般的弧度,浅浅一笑时,连身为女人的百里长歌都能呼吸一顿,恨不能化为星子永远停留在她眸子里。
见百里长歌盯着自己,水竹筠有些不好意思,她走过去坐在百里长歌旁边,歉意一笑,“听说今日一早安如寒那小子去侯府给王妃添乱了,臣妇在这里代他赔个不是,那孩子,从小就是这种性子,若是得罪了王妃您,只管打骂便是。”
百里长歌嘴角抽了抽,心中思忖着安如寒虽然是个孩子,却也是个不好相与的主,自己若真是打骂了他,那他还不得炸毛闹翻天?
水竹筠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再度笑道:“安如寒那小子就是欠调教,之前国公已经把他交给了晋王殿下,让晋王殿下帮忙管教管教,您是晋王妃,自是有权修理他的。”
“安如寒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百里长歌低笑:“安夫人太过言重了,便是他犯了错,我也不会与他一般计较。”
说话间,青姨带着陪嫁过来的六位婢女一同端着饭菜走进来,见到众位夫人时齐齐行礼。
丞相夫人她们原就是陪着安国公夫人过来赔礼道歉的,她们不认识百里长歌,自然也说不上什么话,此时见到婢女们端着饭菜进来,方才想到新娘从早上到现在还没用过饭,几人对视一眼,上前一步道:“王妃还没用饭,那臣妇们就先告退了。”
水竹筠闻言也站起身来告退。
百里长歌突然看向她,低声道:“其他夫人先退下去吧,我有些话想同安夫人说。”
众人都明白指定是为了安如寒的事,都彼此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不多时便全部退了出去。
“大小姐……”将饭菜全部摆好,秋怜上前来。
“你也带着她们全部退下去吧!”百里长歌摆摆手。
“是。”秋怜应了声,退出外间带着青姨和其他无谓婢女退了下去。
“王妃有什么话同臣妇说吗?”众人都走后,水竹筠看着百里长歌,一双美眸里盛放了极其柔和的光。
百里长歌得见她这双眸,总觉得有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她笑道:“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夫人就总觉得以前似乎在哪儿遇到过,感觉特别亲切,再加上今日我出嫁,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就想留夫人下来陪我说会儿话。”
“能得王妃挽留是臣妇的荣幸。”水竹筠欠了欠身子。
“夫人也还没有用饭,不如我们一起吧!”百里长歌指了指桌子上精致的饭菜。
水竹筠犹豫再三,终是缓缓点了头。
二人一起上桌。
水竹筠看着满桌子的菜,又看了看百里长歌,轻声道:“王妃喜欢哪道菜,臣妇为您布菜吧!”
“不,不用这么麻烦,其实桌子上的这些都是我爱吃的。”百里长歌尴尬地笑笑,她从来不喜欢吃饭的时候有人在旁边不停地布菜,那种感觉太拘束,还是自由自在好些。
水竹筠恍然大悟,“倒也是,您可是晋王殿下心尖上的女人,他给你的自然是最好的也是最体贴的。”
百里长歌耳根一烧。
看来叶痕宠她的名声早已经传遍了天下。
从早上到现在,一点东西也没吃,百里长歌确实是饿极,此时也不管不顾,埋头大吃。
水竹筠则好像没什么食欲的样子,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百里长歌。
二人用完饭,已经是一炷香的时间后。
百里长歌让人进来收拾了桌子,这才拉着水竹筠坐到一边,犹豫了好久才开口道:“安夫人,我今天留你下来,实际上是有一些事情想问你。”
“王妃想知道什么?”水竹筠轻轻一笑,“臣妇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知道关于二十多年前的事。”百里长歌看着她,“关于晋王的母妃,九方雪婵。”
闻言,水竹筠眼眸晃了晃,却听得百里长歌又道:“你们二人既然能被誉为‘临阳双姝’,那么我猜你们肯定认识。”
瞧见水竹筠面上的犹豫之色,百里长歌继续道:“还请夫人如实相告,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
“宸妃都已经故去这么多年,其实那些事儿还不如就此长埋地下的好。”水竹筠看着百里长歌,语气意味深长。
“夫人可是有难言之隐?”百里长歌抿唇,“九方雪婵并没有死不是么?是你不愿意说而已。”
“并非什么难言之隐。”水竹筠摇摇头,“只不过我对于她的事知之甚少。”
“那也就是说你们原本是认识的对吗?”百里长歌追问。
水竹筠不置可否。
“九方雪婵可是语真族的人?”这一次,百里长歌再不遮掩,倘若再不开口很可能会就此错过知道真相的机会。
水竹筠几乎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看向她,“你怎么会知道语真族?”
“这个不重要。”百里长歌摇摇头,“重要的是我猜对了吗?”
水竹筠突然抿唇。
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百里长歌想起皇后被杀那天白发宫女为了帮梁帝和叶天钰消除记忆使出的神秘术法,心下觉得疑惑,又问:“九方雪婵在语真族的地位并不低,我猜的对吗?”
水竹筠又是一震。
“安夫人不要纠结于我如何得知这些事。”百里长歌道:“我现在急于从你那儿得到真相。”
水竹筠幽幽一叹,随后无奈点点头,“是,九方雪婵是语真族的人。”
“那你……也是语真族人?”这一点,百里长歌是不敢确定的,毕竟秋怜说过语真族人不会随便与外族男子成婚,因为那样等于自废一身修为。
倘若水竹筠真的是语真族的人,那么她能认识九方雪婵,身份定然不会差到哪儿去,更不可能会嫁给安国公。
但,水竹筠的回答还是让百里长歌非常意外。
“是,我也是语真族的人。”她说话的时候,眼神并没有闪躲,反而像是陷入了回忆的长河,百里长歌从她一双迷惘的眸子里看到了无奈和怅然。
百里长歌记得叶痕说过,除了王室的人,语真族的其他族人都是带着任务出地宫的,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天下会有如此多的语真族人,难道他们真的有那么多任务要完成?而那些任务又是什么呢?
“所以,你也是带着任务出地宫的?”百里长歌很好奇。
“嗯。”水竹筠点点头,“但具体是什么任务,请恕臣妇无可奉告。”
百里长歌了悟地点点头,连秋怜都不会说出来,她必定也是不会说的。
“我见过九方雪婵。”百里长歌眺望着窗外,仿佛看到了那个白发宫女长满了怨气的满头银发,充满凄凉的皱纹,枯槁的双手,然而,她却有一双倔强不肯服输的眼睛,即便生在那样一张苍老的容颜上,也能让人过目不忘。
水竹筠似乎不觉得讶异,轻声问她:“什么时候?”
“就在不久前。”百里长歌答:“我接手梁帝近侍太监魏海离奇死亡的那个案子时,她曾出来指证,后来……后来皇后死的那一天,是她冲进来动用了术法消除梁帝和叶天钰的记忆,否则如今的天下指不定已经一团乱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水竹筠紧皱眉头,“你看到的人肯定不是九方雪婵。”
百里长歌疑惑挑眉,“为何这么说?”
“对于语真族人来说,拥有纯正王室血统的人学习术法能得心应手,基本不费吹灰之力,而旁支以及其他族人便是穷尽一生也只能修习到皮毛,但对于王室的人来说,血统越纯正,她们就越容易被摧毁。换句话说,倘若王室的人与外族男子阴阳交合,那么不仅会在一夕之间失去所有术法,还会迅速衰老直至死亡。”
“也就是说,与外族男子成过婚的王室女人是不可能动用术法的,因为早在阴阳交合的时候就没有了是吗?”百里长歌问。
“嗯。”水竹筠颔首。
百里长歌仔细回忆,“可是,皇后殡天的时候我的确亲眼见到了那个白发宫女动用术法消除梁帝和叶天钰的记忆,我不会记错的。”
“那你看到的人肯定不会是九方雪婵。”水竹筠很肯定。
这一次,百里长歌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水竹筠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赶紧道:“我并不是王室的人,与外族男子成婚对我来说顶多是失去修习术法的机会,再也回不了地宫而已。”
百里长歌斟酌再三,终是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叶痕究竟是不是九方雪婵与梁帝的亲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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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痕来到前院,酒席热闹非常,毕竟这是国丧过后京中举办的第一桩喜事,早就被素斋饭逼出馋虫的众人撩起筷子在盘子里挥舞,筹光交错,酒香四溢。
叶痕走到梁帝那一桌。
这一桌有八人——梁帝、安王、成王、丞相、御史大夫、安国公、沈千碧以及骠骑大将军。
程知用托盘装了酒壶和酒杯端着跟在叶痕身后,走到梁帝这一桌时,斟满了酒递给叶痕,叶痕接过,第一杯敬梁帝,“多谢父皇能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儿臣的婚宴。”
梁帝也接过晋王府小宦官斟满的酒杯,深深看了叶痕一眼,随后感慨,“景润终于长大成人了啊!”
这句话,看似是作为父亲对盼着儿子大婚的感慨,但在众人听来却别有意味。
众所周知,晋王自从三年前带着晋王世子回来以后便递交了所有的兵权,手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工部,基本上是被架空了权利的,那个时候朝廷三派——安王、怀王和东宫都在想方设法拉拢朝臣夺嫡,又有“晋王谋反”一案在先,所以谁都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但皇上分明注重这场大婚,重新配备仪仗队不说,仪仗队的阵势还接近了东宫太子,这是否说明皇上有重新启用晋王的心思?
又或者皇上因为听闻了南豫大祭司那一卦后心中有了计较,把晋王考虑进了继承人的候选人中?
当然,这只是众人心思,大家都在心里想想,却是谁也不敢明目张胆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