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角楼位于白鹿坊,占地极广,有百十座楼宇庭院,气势较大。
宝鼎对墨家和鼓角楼闻名已久,却是第一次登门。站在这座声名显赫的大府前,他不禁扪心自问,我在咸阳都忙了些什么?竟然直到现在才过府拜访,这还是因为韩非师傅的命令,把自己硬拽来的,否则还不知猴年马月跑来看一看。这让他想起了前世的大都市,人人都为生存而忙,没日没夜,至于都市里的名胜古迹,则是旅游者的最爱,与生活在都市里的芸芸众生们却是两个世界。我在咸阳忙得团团转,连读书的时间都少了,更不要说跑来拜访鼓角楼了。
正感叹间,一群人从府内匆匆迎出,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们的服饰,个个衣着朴素,朴素得让人以为他们是闾左贫贱。
当前一人鹤发童颜,精神矍烁,头插一支木簪,黑色粗布袍上打着几块显眼的补丁,脚上一双玄色布屦(ju)更是破旧不堪。
韩非脚下稍稍加快,两人相距数步时便开始见礼,恭敬而繁琐,一套套的连说带比划,标准的古周礼仪。
宝鼎拖后两步,目光从这位白发老者身上移向他身后人群,其中有三位老者,有五位中年人,估计都是墨家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群墨者面向韩非,微微躬身,神态非常恭敬。
礼毕。韩非侧身,虚手相请。宝鼎上前二步,站在韩非身边。
“这位是钜子。”韩非介绍道。
宝鼎恭敬施礼。蒲溪子恭敬致礼。看得出来,他对宝鼎很尊重,并没有因为年纪学识等原因而有怠慢之处。
旋即蒲溪子为韩非和公子宝鼎介绍自己的师兄弟、弟子和门客。这些人的态度更是谦恭,尤其对公子宝鼎,更是露出一股敬畏之色。这人狠不狠不在于力气大小,年纪大小,而在于他杀了多少人,是怎么杀的。宝鼎小小年纪,杀人如麻,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这种人谁不怕?
彼此寒暄一番。蒲溪子请两位贵胄公子进府。韩非当仁不让,率先入内。宝鼎与蒲溪子谦让一番,相携入内,但宝鼎错后了半步。这个小小的细节让蒲溪子和一众墨者对宝鼎即刻生出了几分好感。谦恭知礼的人即使嗜血好杀,本性也不会太坏。
酒筵不丰盛,甚至可以说是很节俭。墨家钜子蒲溪子和一众作陪墨者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似乎难得吃上这么一顿“丰盛”的饭菜。韩非尝了几口小菜,然后便抱着一爵甘醪浅浅品尝,自始至终就没有再加满。宝鼎举箸踌躇,感觉难以下咽,即便是甘醪,吃到嘴里也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好在他前世也是苦人家出身,今世虽锦衣玉食,但时日尚短,远不能与那些从娘肚子出来就含着金钥匙的贵族相比,所以他面带笑容,勉为其难地强迫自己“狼吞虎咽”。
他自从来到这个时代,除了在代北受了点苦以外,就再也没有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他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庶民贫贱生活如何,也不知道他们的衣食住行是不是可以勉强维持生存。咸阳是个大都市,宝鼎接触不到这个都市的最底层,更不要说去接触乡村的农夫了,他全副身心都放在权力博弈上,放在拯救帝国的大事业上,他已经忘却了这个时代的最底层,如果不是他的灵魂里装满了前世的记忆,他恐怕真的就此告别了支撑起整个中土王国的庶民阶层。
他的身份太尊贵,地位太高,他高高在上,眼里只有日月星辰,对他而言,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和脚下的草芥蚁蝼其实没什么区别。
这一刻,当他咀嚼着嘴里苦涩的菜肴,当他吞咽着粗糠一般的黍稷,他蓦然发现,自己的梦醒了,自己又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座拥挤的都市,他仿佛看到自己正在为生存而奋力挣扎的身影,仿佛又看到自己蹲在街角狼吞虎咽地吃着五块钱的盒饭,而几十层的高楼就在身后,上百万的豪华轿车正从眼前驶过,但这一切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自己除了拥有正在破灭的理想外,就只有手上这份已经见底的盒饭。
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楚突然从心底涌出,霎时袭遍了全身。宝鼎情难自禁,眼圈蓦然红了,泪水不可遏止地冲了出来。宝鼎放下竹箸,以手掩面,任由泪水倾泻而下。
韩非黯然低叹,不再掩饰,把手中的酒爵放到了食案上。
蒲溪子和一众墨者面面相觑,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色,随即中止了筵席。
宝鼎积压在心中的痛苦情绪随着泪水而宣泄。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但他控制不住。
他从走进大堂开始,便知道自己其实才是今天筵席的主角。墨家钜子蒲溪子和韩非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他们请韩非帮忙,把自己请到鼓角楼,目的无非是拉近彼此的关系,看看能不能给墨家带来利益。墨家的目的达到了,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泪水给了他们一个清晰的讯息,自己被他们感动了,接下来墨家钜子肯定要说出真实意图了。
宝鼎对墨家学说还是有所了解。墨家学说在中国历史上有重要地位,凡是喜欢历史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墨家的学术思想,比如“兼爱”,也就是后世的“博爱”思想;比如“非攻”,也就是“反战”思想;比如“节用”,提倡节俭反对浪费奢侈。墨家从建立之初就有一套严密的组织系统,墨者不但要遵从严厉的规则、艰苦的训练,还需要具备高尚的道德情操,所以真正的墨者很少,这也是导致墨家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实仔细想一想,墨家的衰落是一种必然。这是个“利”字当头的时代,士伍皆为“利”而奋斗,“利”包括官爵财富和功名,是一己之“利”。墨者出自庶民,为庶民的利益而奋斗,对“己”苛刻到了极致,不求官爵财富,不求功名利禄,所得之“利”全部用在了实现“兼爱”、“非攻”这种追求抱负上,结果可想而知。这世上有多少人的思想道德高尚到了“我为人人”的地步?太少了,从古至今,太少了,凤毛麟角啊,所以墨家不管在学术思想上还是在本身组织的发展上,都脱离了大时代,最终是要被时代的大潮所吞没。
随着中土诸侯国的战争由“争霸”转向“兼并”,战争的频率和规模都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潮,墨家的主要学术思想已经不容于这个时代,所以墨家迅速衰落分裂,比如东墨,就转为纯粹的学术研究,他们在逻辑学和几何学上都有建树,而西墨和南墨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向武士集团和游侠方向发展。西墨事实上就是大秦供养的一个武士集团,而南墨则以游侠为主,当今著名的节侠和刺客大都来自南墨。
西墨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大秦王族的看家护院,他们还在努力宣扬墨家学说,努力倡导墨家思想并身体力行,为此他们收养孤寡残疾,他们乐善好施,他们年复一年地为贫贱免费治病,他们参与战争,试图以战止战,他们利用一切机会向大王进谏献策,竭力游说公卿大臣们采纳墨家的治国策略。
大秦需要墨家对王国统治有用的东西,对于他们不需要的东西当然不会支持,甚至公开进行打击。最为明显的就是“入仕”。大秦以法治国,法家学术思想是国策的核心,法家的子弟门生占据了朝堂,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毫不留情地打击墨家,导致西墨在大秦举步维艰,影响力日减,其门徒更是一年比一年少,如今连生存都变得异常艰难了。
刚才在来鼓角楼的路上,韩非就向宝鼎详细介绍了墨家的现状。宝鼎非常感慨,觉得西墨就是大秦的活雷锋,这个时代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慈善团体存在,真的太罕见了。他只顾感慨,倒是忽略了韩非给自己介绍墨家现状背后所隐藏的深意。现在这府门一进,酒筵一摆,宝鼎也就明白了,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触景伤怀,竟然失态落泪,如此一来,他把自己拖进了墨家这个“陷阱”,想跳出来都来不及了,谁让你当堂落泪?难道是吃饭哽住了?抑或眼里进了沙子?解释不了嘛,分明就是被墨家的拮据和艰难刺激了。既然深受刺激,大有感触,那就要拿出实际行动帮助墨家。
这都是什么事?宝鼎自怨自艾,苦叹无语。
这事他不能轻易做出决定,因为在他印象里,墨家应该实力不俗,不至于落魄至此,钜子蒲溪子摆出这番“窘迫”样子,其中必有深意。首先他必须弄清楚,墨家在咸阳属于那个派系,不能莫明其妙上了当。
“武烈侯因何落泪?”韩非一语双关地问道。
“师傅何必明知故问。”宝鼎抹干眼泪,尴尬说道,“我位卑权轻,恐怕帮不上什么大忙。”
“武烈侯乃咸阳新贵,如果你帮不上忙,那就无人可以帮助墨家了。”
宝鼎疑惑地望着他,心想你是法家大师,和墨家应该是对头,现在怎么倒过来了,你倒像一位墨家大贤,为墨家积极奔走,奇哉怪哉。
“钜子……”韩非望向蒲溪子,“人,我帮你请来了,你就实事求是地说。武烈侯是我的弟子,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这是武烈侯亲口告诉我的。你我几十年交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武烈侯的事,所以你敞开来说,无所顾忌地说。”
宝鼎头皮一麻,惊讶不已。没想到韩非还有如此霸道的一面,学问还没有教,上来就“讹诈”弟子,有这么做老师的嘛。
蒲溪子神色尴尬,也被韩非这番话说得下不了台。他好歹也是墨家钜子,西墨的领袖,这个面子还是要的,但没办法,韩非和宝鼎都是公子,韩非是法家大师,宝鼎是咸阳新贵,比他的地位高出太多,而西墨如今衰败式微,早已落魄,他没有底气,腰杆直不起来啊。
想到墨家的未来,想到那些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墨家弟子,想到今日步履维艰艰难度日的鼓角楼,蒲溪子咬咬牙,一鼓作气把墨家的现状详细介绍了一番,归根结底一句话,因为在咸阳被边缘化,政治上没有地位,导致墨家急骤衰落,目前墨家急需援助,以便重新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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