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国公主本已是强忍泪水,此时见他跪下,不由泪落如雨,哭泣道:“九哥不要为我委屈自己……”
九郎却只当没听到一般,艰难跪行至太后近前,恳切道:“嬢嬢向来看重皇家威严,可这次若是严惩了十一姐,反倒是将此事外扬。十一姐看的话本原不是什么淫俗之书,只是不登大雅之堂,但若是传扬出去,某些人必定会大肆编排,中伤皇家。到时候嬢嬢即便想要堵住众人之口,却又遏制不了源头,岂不是小事变大,徒惹郁结?”
潘太后紧抿嘴唇,过了半晌才道:“你先起来,她犯的错,不必让你来跪着。她平素就是仗着官家疼爱,才变得这般肆无忌惮。今日叫官家过来,好好惩治她一番,方能给她教训!”
九郎却依然跪着,只是右腿乏力,只能以手撑着地面保持平衡。潘太后将他扶起,又睨着犹在哭泣的荆国公主,道:“去年官家本要为她指婚,岂料她听闻对方是兴宁军节度使的次子后便执意不从,在官家面前连日哭闹,迫得官家只能将指婚搁置下来。如今年纪越发长了,却偷偷摸摸看些俚俗话本,可见心思浮动,更该早日婚配,免得再做出些荒诞事情,有辱宫闱!”
太后说起的此事九郎亦印象深刻,在旁人看来那位候选驸马家世出众,相貌堂堂,与公主可谓天赐良缘。可荆国公主在两年前偶然见过他一面,便觉此人言谈浮夸,为人圆滑。故此当她得知官家有此打算之时,便断然不从,最终官家疼惜女儿,只能不再提及指婚一事。
九郎略一思忖,当即道:“嬢嬢,您刚才说的兴宁军节度使之子,臣亦与其打过几次交道。那人虽然看似年轻有为,但与十一姐的性情实在相差太大,若是当初强行指婚,只怕不相恩爱反成怨侣。”
“你处处维护于她,倒真是当得个好哥哥!”太后站起身来,看都不看跪在地上的荆国公主,漠然道,“但这婚姻之事,又怎可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她那几个姊妹,莫不是皆由官家指定驸马人选,难道偏她一个格外娇贵,这也不成那也不要?”
荆国公主拭着眼泪道:“您说的那人只会花言巧语,阿谀奉承!若是要强迫我下嫁于这样的人,我宁愿找个道观出家修行,再不踏出一步!”
潘太后冷笑数声,“当初便是用这样的话来要挟官家,如今在老身面前又有故技重施?!”
荆国公主还未及回答,殿外内侍连声禀报,说是官家已经赶到。
竹帘缓缓卷起,官家沉着脸大步走进,荆国公主一见爹爹到来,泪水更是止不住往下滴落。官家本在批阅奏章,却被急唤至此,路上早已有内侍偷偷禀告详情,如今再看到荆国公主哭得梨花带雨,而潘太后则还是冷若冰霜,就更是心中窝火。
虽如此,却也只能按照礼数向太后问安,随后再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询问荆国公主到底发生了何事。荆国公主哭诉缘由,才说了一半,潘太后又将其话语打断,指着地上的那本书册道:“官家,今日这册子就在你眼前,那个替她从宫外挟带话本的黄门已被杖责八十,若还能活下来,便发落至库房做杂役。至于荆国公主究竟该怎样惩治,你好好思量一番再与我说,休要再宠爱纵容,使得她越发没了规矩!”
官家躬身应答,潘太后瞥了他一眼,拂袖而去。行至门前又止步,道:“九哥,你跟我过来。”
九郎自官家进来后始终低头不语,忽听得太后唤他,不觉一愣。抬头间,官家正冷冷看着他,他只得低声向其道别,跟着潘太后出了正殿。
殿外的内侍宫人见潘太后出来,都敛声屏气地随侍一旁,她却挥手叫他们退下,只留了钱桦一人慢慢跟在后面。
“殿内闷得很,老身不愿再留在那里。”潘太后一边说着,一边携了九郎往侧殿方向走。天色依旧阴沉,道路上积水虽已消退了一些,但仍是遍地潮湿。九郎还在为荆国公主的事担忧,潘太后却留意到了他手中的乌木杖,打量一番后缓缓问道:“九哥,我记得你上一次回来时换了手杖,说是我赐予你的那根不慎丢了。可我看你现在持着的怎么仿佛又与最初的一样了?”
九郎顿时一凛,本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说起此事,没想到太后倒是先发现了乌木杖已经换回。但他也并未慌乱,只是微微一笑:“嬢嬢目光如炬,臣回来后一直没想起向您禀报此事。原先在邢州的时候,因要追踪夺取丹参的劫匪,臣在匆忙间不慎遗落了乌木杖。所幸有人捡到,因见乌木杖的质地与做工皆不是民间所有,便一路打听来到了汴梁。因平民无法进入大内,这人便寻到了端王府,将乌木杖送交了上来。”
“竟有这等巧事?”潘太后也感到惊讶,“是什么时候送交给端王的?”
“……就是上元节那夜。”九郎悄悄瞥了一眼太后,她果然凝眉思忖,“上元节?那夜端王不是跟你一同去了宣德楼吗?我怎还记得当晚据说还有人纵身跃上宣德楼前的莲花灯台,引发一阵混乱?”
九郎停下脚步,道:“其实只是误会,后来五哥擒住了那个所谓的刺客,审问之下才知道正是那人捡到了臣在邢州遗失的乌木杖,特意呈送入京的。”
“原来如此……但那人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跃上莲花灯台,也着实鲁莽。想必他捡到了乌木杖后也是寻了个懂行的人打听,才能看出不是民间之物,因此便特意送到汴梁,想要博得皇家赏赐。”潘太后很有把握地推断,神情倨傲,“不过也难为他千里迢迢跑了一趟,你可曾赐予他一些钱物?也好彰显我皇家风范。”
“钱财倒是小事……”九郎顿了顿,道,“那人身手不凡,五哥亦颇为欣赏,便留她做了府内侍从。”
潘太后皱了皱眉,“他府内又不缺人手,何必留一个寻常百姓做侍从?”说至此,忽又一悟,“我竟险些忘了,上元节时惊扰圣驾的那个刺客据说还是个女子?!”
九郎还未回答,斜后方传来几声咳嗽。他闻声回头,不远处的钱桦以手捂住嘴巴,干咳了几下,见他望了过来,便有意假笑道:“臣受了风寒,一时禁不住咳出声来,还望太后与殿下恕罪。”
九郎以寒彻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又回头向太后道:“正是一个年轻娘子,年方十六。当时因不知官家与臣等已经在宣德楼上,便跃上了莲花灯台,其实并无任何不敬之意。五哥后来也细细问过,这才回禀官家,免除了她的罪责。”
潘太后略一沉吟,看着九郎道:“端王尚未册立正妃,如今却平白无故将一个民间女子留在府中做什么侍从。你素来与他交情甚好,有空便正告他一声,王府不是随意之地,若他看中了良家娘子纳入房中倒也罢了,可断不能将这种舞刀弄枪的女子留下。”
九郎怔了一怔,他未曾料到太后竟对双澄留在端王府都会不满,可又不能直接挑明,便只得委婉道:“嬢嬢,五哥见她聪明伶俐,做事认真,所以才暂时留她做了侍从……”
“你对此倒很清楚?”潘太后睨了他一眼,继续往偏殿走去。九郎跟在其旁,正在思忖之际,又听得她道:“端王年过二十却还未册立正妃,今年内应该要将此事办了。他那王府中不该留的人要趁早清理出去,以免到时夹缠不清。待等他从邢州回来后,你先跟他一声,可曾记住了?”
潘太后语气淡漠,似乎双澄这样的人就算留在端王府做个使女也容易给皇家招来非议,还不如趁早将其撵走来的清净。她说过之后即缓缓前行,九郎的步伐明显沉重,心中隐隐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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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官家前来拜见太后,说是已经严厉斥责荆国公主,希望太后念其年少无知,宽宥了这一次。九郎亦再次向太后求情,最后此事以荆国公主被罚三月月俸,禁足十五日而告终。
尽管潘太后为了顾全皇家体面,下令宝慈宫的内侍宫娥们不准将此事外泄。但宫中人多嘴杂,没过几日便有不少人暗中议论,荆国公主素来有些骄纵,此番被潘太后抓住把柄折了颜面,倒令得某些妃嫔心中高兴。
两天后,九郎去探望被禁足的荆国公主,荆国公主本就身体不适,在这打击之下更是面容憔悴。见了九郎,便含泪委屈道:“你也知道那话本里根本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文字,太后看都不看就说我行为放浪,分明是将各种不满变本加厉倾注在我身上。”
“你平日里若是能收敛些也不会这样狼狈。”九郎说着,又不禁问道,“之前曾叮嘱你小心行事,怎会被太后人赃俱获?”
他一问起这个,荆国公主更是气愤难掩。“全是那钱桦搞的鬼!”
“钱桦?”九郎微微一怔。
荆国公主愤愤道:“我本是叫身边内侍将书送出宫外的,不料那内侍藏得不好,书册在半道掉出了袍子,他弯腰捡拾时正被钱桦看到。你也知道钱桦这老东西最是欺软怕硬,看到此景便上前喝问,小内侍禁不住吓唬,求他放过自己。钱桦便向他索要封口钱财,可那小内侍身边哪有贵重东西能送给他,钱桦趁他不备,夺了那话本便想作为要挟。两人正在争执之时,潘太后乘舆经过,望到了便叫人盘问,钱桦怕惹祸上身,又抢先禀告,说是自己发现小内侍私藏*,正准备将他送去刑司治罪。”
她越说越气,眼眶泛红,“我平日见了他就觉厌恶,没想到竟栽在这老东西手里!九哥一定要替我报仇!”
“又说气话,他这种人必定会自食苦果,你现在还是好好在阁中休养,禁足的十五天内就不要再惹出什么事端了。”
“总有一天我要给他点苦头尝!”荆国公主见九郎不愿帮她,只能背转身伏在桌上,想到伤心处不禁又泪光涟涟。九郎叹了一声,好言相劝几句,见她勉强止住了抽泣,便想告辞离去。
岂料荆国公主忽又道:“九哥,你可知官家已在替你物色王妃人选,不久之后就要让你出阁开府,正式封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