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夜色下，步兵队列如同涓涓支流，一小股一小股地汇集在钢铁战车的暗浪礁石之侧，伴随星光前进。

周围传来沉闷而有节奏的跑步声、喘息声，链式履带碾压过不算太夯实的地面，留下一道道整齐的嵌印犁痕。

步坦协同，深夜行军，头顶是尚未隐去的月华星辰，脚下道路崎岖，坎坷不平。

置身于巍巍洪流之中，这些没上过战场的新兵们，仿佛随波摇曳的一叶扁舟，竟不自禁产生出一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之感，总觉得所谓的世界和平是如此荒谬，而残酷的战争其实从未离人类远去……

训练场是黑土堡基地内区域面积最大的一部分，分为射击训练场、野战训练场、专业战术训练场、共同科目训练场，等等。

各个场地的大小、环境、高低、土质、甚至植被覆盖率，都有细微差别，以适应不同作战任务的沉浸式训练需求。

部队从射击训练场，一路沿着外围，行进至野战训练场门口时，全体参与战斗考核的新兵，不论先前的测试项目是否通过，均已赶到。

教官队伍仍由武黑脸领头，双手后负，成一横排，与一众新兵相对而立。

等全员到齐，武黑脸向前跨出一步，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现在进行最后一项考核：生存！内容十分简单，所有人紧跟大部队，抵达位于数公里之外的目标地点，便算考核通过……别怀疑，这里面并没有什么陷阱，有的只是你们自身的无耻与胆怯！”

说罢跳上一辆吉普车，当先离去。

大部队再次开拔，蜿蜒如长蛇，从野战训练场正门进入，往纵深腹地前进。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旧式谢尔曼M1坦克虽然安装了前射灯，可是不能转向，范围有限。其余教官们乘坐的吉普车，则索性关闭了照明。

好在行军速度不快，众人借助微弱光亮，亦步亦趋，勉强能够跟上。

一路上，许多曾在平房里做过短暂休整的新兵，神情都有点紧张，那名出演过龙套角色的新兵更是左顾右盼，嘴里喃喃自语：“天呐，果然是这样！那些该死的爬虫们要来了，就要来了……愿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搞出人命，我还不想死啊……”这孩子常年奔波于各大片场之间，精力充沛，体能持久。

那额头有痣的博学青年，就在不远处，闻言安慰道：“别担心，没事的。那些原虫凶残得紧，甭说军方能不能捕捉到活体，即使抓到一两只，多半也是拿去做解剖实验，怎么会出现在新兵训练营里？就算炮灰级的巴洛克也不太可能！据我推测，这第七项战斗考核，确实有猫腻没错，但基地方面不敢胡来，最多就是弄几个假的原虫仿真模型出来，好吓唬我们一下……呼呼……”说到后面，有些气喘。

他身旁几个新兵，都亲耳听闻过有痣青年的高论，眼见上一次预言即将成真，不由一个个点头称是，心悦诚服。

而在他们前面的，正是玄野和弗农所在的小队。

尽管半个小时的休息，给了玄野恢复体力的时间，但跑到中途，他还是无法紧跟大部队的行军节奏，步伐逐渐落后。

玄野身侧，混血女生露易丝的状态同样不好，粉颊微烫，香汗淋漓，几缕发丝被水渍浸透，湿乎乎地黏在肌肤上。

“嗨，哥们，要帮忙吗？”弗农故意放缓脚步，与玄野并肩而行。

弗农肩头犹挂着两个背囊，脸上却俱是轻松写意的神情。他等了片刻，见对方没有拒绝，于是伸出一只宽厚手掌，抓住玄野的胳膊，半拉半拽地，带着对方前进。

这时武黑脸所乘坐的吉普，放缓速度，顺着线路从最前方巡视经过。他瞟了一眼玄野，又瞧瞧弗农，什么话也没说，倒是用手指了指露易丝，示意对方上车。

混血女生的内心确实有些动摇，她和玄野一样，已快扛不住这种连续高强度的考核了，见武黑脸亲自发出邀请，想了想，便点头同意。刚要往吉普车那边靠去，谁知身旁的艾玛突然一个变速，斜插入她和武黑脸两人当中。

这个皮肤微黑、扎着脏辫的充满活力的女生，身上也带着两个背囊，她用肩膀轻轻将露易丝顶开，然后学着弗农的样子，护送领路。

最后这一项战斗考核，就在如此的沉寂平淡与焦灼忍耐中继续着。众人坚持了许久，翻越一座贫瘠高地、跨过两道战壕堑沟、按不同角度绕着野战训练场跑了三圈，也没到达武黑脸开头所说的那个“数公里外的目标”。

新兵们从昨天5点起床训练，到参加战斗考核，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大家谁都没有合眼。

终于，有人顶不住了，驻足稍作歇息，立即就有教官上来训斥；有人实在跑不动，或被同伴搀扶着赶路，或无人搭理，远远拖在部队后面，走上一会儿，再跑上一会儿。

整支新兵队伍的阵型，也从一开始的散而不乱，变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

每个新兵的性格和身体素质不同，行进时也姿态各异：或心神稳定，或东张西望，或咬牙坚持，或叫苦不迭。

教官们只关注任务进度，顺便询问几个掉队的女生（经期），是否愿意坐车，而对于这些可以供艺术生画笔素描的丰富的人体面部和肢体表情，则持无所谓的态度。

只要新兵不违反军纪，不当面爆粗口，教官们绝不多管——因为东张西望，不一定是缺点，也可能是对周围环境的变化较为敏感。叫苦不迭，也不一定是人性脆弱，从市场营销学上讲，敢于抱怨和提出建议的顾客，往往对一款产品的忠诚度更高。

玄野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僵硬几无知觉，每迈出一步，几乎都是一场不屈意志与虚脱躯体的殊死较量。

倘若不是同组另一位身强力壮的新兵，看到情形不对，主动跑上来跟弗农两人一左一右，夹住玄野的双肩，架着他走。估计不出30秒，玄野用以苦苦支撑的那点剩余精神力量便会消耗殆尽，最终因体能流失过甚，大脑供氧不足而昏厥过去。

就这样一路磕磕碰碰，经过一个多小时的不间断行军，直到黑夜的大幕被晨曦徐徐拉开，天际间透出一抹旭日朝晖，武黑脸才一挥手，示意队伍停下。

“到此为止，考核结束。”

武黑脸举起扩音喇叭，简简单单便宣布了这个明显出乎大多数新兵意料之外的结果。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便向几名中途搭车的女兵说道：“以你们的身体状况，能坚持下来的确很不容易，然而你们也要明白，真实战争是血腥和残酷的，敌人不会由于你们的性别，就给予某些特殊的宽容……扣1分。”

他犀利的目光自露易丝和艾玛面前掠过，却不停留，望向后排，连续点出六七人：“还记得自己值岗时做过的事情吗？别以为我好糊弄，每人扣2分。”

紧接着，又用手指向另几个新兵小队，他们之中都有同伴因体力不支，而被无情丢下或退出此项考核：“抛弃战友意味着什么，无需我再多说了吧？全体都有，原地20个俯卧撑，扣3分！”

那些被逐一点名的新兵，一部分人幸存点数还有富裕，听到武黑脸给出的处罚内容，没什么意见，默默接受。

另一部分人的幸存点数已然十分紧张，再扣上1分或2分，这一整天的劳累辛苦就算白熬了，因此反应较为激烈。

几个没在武黑脸手下受训过的家伙，壮着胆子说道：

“只是模拟考核而已，凭什么要扣我们这么多分？我抗议！”这是混不吝的。

“我不同意教官您的意见！既然战争是残酷的，那么任何一位走上战场的士兵，都应该有自我牺牲的觉悟。如果为了拯救一个人，却使得整支连队蒙受更大的损失，这样的救援任务还有意义吗？这样做究竟是聪明，还是糊涂？”这是善于侧面思考的。

“我可以承认自己的错误，但犯错的远不止我们这几个！比起我们来，有些人更是部队的累赘，要扣分就一起扣分，为什么区别对待！”这是围魏救赵、唯恐天下不乱的。

别以为这种情况不会出现。

工业文明发展至今，随着物质条件的优越，人类不断降低对自身的约束标准。

所有美好无用的东西，都被丑陋的功利所代替；善良朴实、勤俭节俭的优秀人格，则被贴上了老实、吝啬的贬义标签，受物质社会唾弃。

这是没有道德信仰的时代，浅薄、轻浮、迷茫、叛逆、自私、虚伪、贪婪，有些人过于以自我为中心，容不得丝毫的忽视怠慢。一旦遭遇挫折，便自以为被这个世界忽略和抛弃，从而变得孤僻、自卑、脆弱、易怒，甚至自暴自弃。

这些负面情绪和心理特征，玄野身上有，米凯尔艾玛露易丝等人的身上也有，而安德烈和肖恩，更是其中极典型的例子。他们两人，一个将超脱束缚的无限制的自由，当做炫耀彰显成功的个性魅力；另一个从未读懂和正视过真正的自己与现实，始终活在梦里。

不过，有暗就有光。当黑夜过去，黎明仍会降临，终而复始，永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