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汾水之滨,晋阳。
晋阳在中国历史长河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三家分晋之后赵国定都于此,由是开启了战国纪元。其后,晋阳一直为并州治所,南北朝时更为霸府之所在,高欢、高洋父子于此掌控天下数十年。
晋阳于本朝是为龙兴之地,惯称北都,为天下三京之一,太宗皇帝誉其为“王业所基、国之根本”。
在藩镇割据的征战和杀伐中,虽说因为关陇集团的湮灭,中国历史上最后的贵族黄金时代已经逐渐逝去,但晋阳的地位在天下人的心目中依旧不减。因为这里是河东的治所,是晋王李克用的根脚重地。
河东众将聚集在汾水岸边,送别来自卢龙节度府的专使韩延徽登舟离去,然后将目光聚于晋王身上。晋王遥望远去的舟船,慢慢摘下目罩,从袖中抽出锦帕,擦了擦自痧目中流下的泪水,然后将眼罩重新系好,一抖缰绳,勒转马头,当先回奔晋阳,诸将簇拥着他紧随而行。
回到晋王府节堂,李克用居中靠在白虎皮包裹的帅椅之上,一言不发,诸将俱入堂内,分列而坐。
左侧入座的是从弟李克宁,官拜内外制置蕃汉都知兵马使、振武军节度使,为人仁孝,事兄勤谨,军中诸事,泰半可决,是河东藩镇中第一等的人物。右侧坐着的是监军使张承业,李克用待张承业极厚,以示效忠朝廷之心。
分列其下的是河东重将,当先二人是李克用倚为臂膀的心腹大将,衙内军都指挥使李嗣昭、副都指挥使周德威,各有帅才,也是河东军中可独挡一面的人物。再往下是儿子李存勖及义子李嗣源等诸太保,其他节度府幕僚如郭崇韬、孟知祥等俱有坐席。
晋王一直没有说话,倒是堂下众将在小声议论,议论声渐渐变强,进而转变为争执。
韩延徽带来的消息极大的冲击着河东重将的思绪,各种意见和建议霎时间涌现出来,纷乱繁杂,莫衷一是。
有天子朱批、中书令韩渥签押、给事中崔构审核的敕封太子监国诏书副本,单只这一点,就让人无可质疑。晋王专门招河东进奏院诸官吏认真查阅过,都说这份诏书合符规范,加盖的印章不存在伪造,天子、韩渥和崔构等人的笔迹真实,是一份有效的诏书。再加上加盖了太子印绶的东宫敕书,又有中尉韩全诲、卢龙监军使张居翰、印监令张茂安等人的亲笔手信,以及一副端王李祯和唐兴公主的画像,太子入幽州这一消息证据确凿,已无异议。
如何应对?这是令人头痛的问题。
众将之中,有提不置可否之议的,有说不予认可的,还有人干脆建议让卢龙把太子移送晋阳的,总之就是不能让卢龙以太子知名骑到河东头上!
河东军赫赫威名,众将都是睥睨天下的人物,放眼大唐,只有宣武可为敌手,让大家向卢龙低头,大部分人都无法接受。
众人吵吵嚷嚷了一阵子,说辞却令晋王无法满意,他转头看向张承业,询问张承业的想法。监军使张承业是自凤翔大诛中官之后硕果仅存的少数几人之一,向为晋王看重,也是晋王一直努力向天下表明,自己始终忠于唐室的旗帜,在河东军中地位很高,说话分量很重。
张承业在晋王的目光注视下开口了,他有自知之明,不去谈论眼下这件对河东来说会影响到根本策略的事情,而是去谈这一年多来他负责的事务。
“蒙王爷倚重,咱家近年筹办粮秣之事,对于大政是无暇操心的,也没有那份才具。故此便只能谈谈钱粮辎重之时,供王爷和诸位将军参详一二。
河东十八州,南部六州一半为宣武占据,一半处于战场之上,自去年春季之后便收不上钱粮来了,咱们的钱粮都出自北部十二州,尤以晋中为最。去年秋收之后,节度府得粮七十二万石,比前年下降约三成......”
晋王在河东的统治有些近似于军户分封制,或者说借鉴了胡人部族制。晋阳周边的晋中平原为晋王属地,除此之外的其余地盘和百姓分给各大军头,各大军头以此类推,同样将地盘和百姓分给下面的小军头。以大将周德威为例,他的地盘就在云州,吐谷浑人叛乱的时候,他是最着急的,也是平叛最积极的。
河东节度府每年征收各大军头属地收成的三成,统一集中到节度府使用,剩下的留给各军头,供其养军所用。节度府征得的收成一部分用来打造军甲器械,一部分储备下来,作战时发放各军拔赏、功赏、劳赏等等。这种征收是非常严格的,上下一视同仁,就连晋王李克用本人的属地,也要上缴节度府。
整个河东的七十三万百姓就这么被一层层分封了下去,所有大小军头对待百姓的方式都一样,拿来当军户使用。百姓的出产全部上缴军头,百姓的衣食住行所需物资则由军头分配。
李诚中入主幽州以后,军事参谋书调查统计局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了解天下各主要藩镇的运行体制。河东是卢龙没有协议的默契盟友,往来河东的卢龙商贾极多,调查统计局对河东体制的了解也最详细。当李诚中接到调查统计局对河东的分析报告时,曾经苦笑着叹道,晋王搞的这一套,究竟是奴隶制还是军事共产制?